6.

藤木游作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被鸿上了见掀起来的。

他其实早就醒了，但时间还早，鸿上了见还在睡，整个人安静地靠在他怀里，他也就没动，怀抱着对方感受着令人安心的气息闭上了眼睛。不久之后鸿上了见醒了，试图从他怀里挣出来，藤木游作还想抱着他再磨蹭一会，没想到对方挣了两下没成功之后，直接把他掀下了床。

应该是在生气。藤木游作理所当然地认为，并且做好了接受暴风雨的准备。昨天晚上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虽然对他而言是酝酿了十年的感情终于爆发，但是鸿上了见显然毫无思想准备，而他很清楚自己其实根本没给对方思考的时间和做选择的机会。

“了见，我……”

“你快迟到了。”鸿上了见只是丢下了这么句话，翻身重新缩回到被子里去。清冷的声音里带着倦意，听不出有什么感情起伏。

“什么？”藤木游作完全没反应过来。

“你该去上学了。”被子里的声音没好气地补充。

藤木游作完全愣住了：“你——叫我去上学？现在？”

你在开玩笑吗？藤木游作简直想问。他们现在最需要做的难道不是好好谈谈，确定一下他们的现在以及未来？至于学校，偶尔一天不去根本没所谓，就算从此以后再也不去了也无关紧要。这个仿生义体搭载着最先进的处理器，藤木游作实际上是以电脑的速度在学习和思考，对他而言上学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能像个普通人一样融入这个社会而已——鸿上了见应该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床上的人没再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又睡着了。藤木游作盯着露在被子外面的一绺白毛发了会呆，空气里的安静让他无所适从。

也许鸿上了见只是需要时间和空间一个人呆着。最后藤木游作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他又等了会，确定鸿上了见的确不打算再说话了，于是换好衣服背上包开门出去了。以鸿上了见的性格应该是会喜欢独自消化情绪的类型，藤木游作私心希望对方能向自己完全敞开，但也知道该适度进退。

 

 

等到藤木游作从学校回来时，鸿上了见显然已经把情绪处理好了，表情恢复了一贯的自信和可控的状态。他们顺其自然地住在一起，像一对尝试磨合的初恋小情侣，至少藤木游作是这么认为的。鸿上了见对他的态度显得不冷不热，从不主动，但对他的要求也不拒绝。藤木游作无法确定鸿上了见究竟在想什么，他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对方主动开口。

尽管如此，藤木游作依然相信鸿上了见是爱他的。鸿上了见和他不一样，感情不像他那样简单明确。泷响子说过，汉诺担心T0006的存在会对人类安全造成隐患，所以一直尝试销毁他，即使现在鸿上了见放弃了这个想法，对他的感情依然很复杂。这位曾经的汉诺组织的首领很矛盾，他背负了太多东西，受太多束缚，他对他的感情里夹杂了太多别的情绪——但即使如此，在“藤木游作”向“鸿上了见”寻求温暖时，他依然拥抱了他。

所以藤木游作并不担心，只要鸿上了见不离开他，他就可以继续等待。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困扰鸿上了见的难题终究会被解开，时间的洪流终将冲淡一切，带走一切，唯有他对他感情会保留下来，在急流的冲刷中被打磨得越来越坚固、越来越闪耀，如同大浪淘沙后被甄选出来的唯一的钻粒。

而他有的是耐心。

 

 

几天后，小公寓里迎来了一个熟悉的访客——草薙翔一。

“我想和你谈谈。”他开门见山地对鸿上了见说。

对这次会面，鸿上了见毫不惊讶，对对方要谈什么他其实也有预料——毕竟草薙翔一和Playmaker一起追查了他们汉诺很久，他们对他也不是毫无了解。

“游作，家里咖啡没有了。”

“我待会去买。”藤木游作立刻回答，“了见，我可以听你们要谈的话题。”

鸿上了见看着他沉默了一会，把目光转向草薙翔一：“你想谈什么？”

“我希望你可以把仿生义体的技术放开。”

“为了你弟弟？”

草薙翔一苦笑了一下：“你果然很清楚啊。”

草薙仁，草薙翔一的弟弟，在几年前因为一场意外成为植物人。他的大脑并没有受到损伤，只是和身体的连接被切断了，无法在这个世界中醒过来。

“……现在我们只能让仁的意识活在网络世界里，他年纪还小，接触不到真实的世界让他没办法健康的成长，而且现实中的身体也在不断衰弱，迟早会撑不住。如果有这么好的仿生义体的技术，他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鸿上了见平静地等他说完才开口：“对你弟弟的遭遇我很遗憾，但是这项技术并不成熟，要使用仿生义体有很大风险。”

“如果你一直不把技术放开的话，那这项技术永远不会成熟。”草薙翔一说，“而且仁小时候参与过你们汉诺实验室仿生义体驾驶的训练，他是适应者。但是也因为那时候的实验，他的认知感出现了一些问题，被困在网络世界让他很不安，必须尽快让他接触到现实世界才行。”

说到后面这句他看到鸿上了见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微变化。仿生义体的操作必须从孩子开始训练，而且存在很高的失败风险。十年前还在为军方服务的汉诺实验室曾以课外体验的名义组织了不少小学生参与训练，实际上是在为秘密军事项目选拔、培养人才——当然随着汉诺实验室灰飞烟灭，这些军事项目也都没了下文。

“我很抱歉。”鸿上了见说。

“你该说的不是这句吧？”草薙翔一皱起眉，“如果真的对曾经做过的不人道的研究感觉到抱歉的话，既然已经有了这样的技术，更应该拿出来给社会分享啊。你难道不知道这项技术能给多少人带来福音吗？”

藤木游作坐在一旁一直没说话，随着草薙翔一的音调升高，他目光明显担忧起来，轻轻握住了鸿上了见的手。鸿上了见只是注视着草薙翔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我很抱歉。”他又重复了一遍，“但是如果真的把你弟弟的意识装进仿生义体里，你依旧认为他是人类吗？”

这是汉诺在抵制仿生义体时宣扬过很多次的主张，也是人类社会反复讨论过很多年的议题。草薙翔一显然对这个话题早有准备，立刻回答：“我不关心那些哲学问题，我知道他是我弟弟。”

“这就是问题。”鸿上了见平静地说。

“你到底什么意思？”

“当年汉诺选择销毁这项技术并不是因为那些实验，是因为发生了一些意外让我们意识到这项技术会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他停了一下，藤木游作觉得他似乎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但是他很快又继续开口说了下去：“因为这项技术不仅可以用于制造人类义体，也可以制造机器人。而机器人领域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则必须遵守：机器人不可以做得太像人。你知道恐怖谷原则吧？人类原本会本能地厌恶与自己相似又不同的异类，有些科学家认为这是人类对本身种族一种保护机制。但是如果人类所用的义体和机器人身体完全用同样的技术制造呢？这其中的界限会变得难以划分。人类是容易产生共情的生物，会对非人类的造物产生不必要的感情。”

他说话时目光垂下去，微微低下头，大半脸藏进了额发制造的阴影里。藤木游作察觉到他的手从自己手中挣脱了，而他的声音依旧清冷：

“而一旦这条界限变得模糊，等待人类的只能是灭亡。那过程也许都不是激烈的、瞬间的，而是缓慢的、毫无声息的。”

草薙翔一瞪了他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只是你们的假设。人类始终是人类，机器始终是机器，你们怎么知道人类就一定会跨越这条界限？”

“我们有过这样的先例。”

藤木游作看着鸿上了见，而后者始终没有看他。

草薙翔一继续质问：“即使这样，人类就一定会灭亡吗？”

“当年我父亲在电脑上做过上亿次的模拟计算，结果都是一样。”

“再多模拟计算也只是在你们给予限定条件下的模拟而已！仅仅是为了那种不确定的未来，就要放弃现在这些人？”

“是的。”

鸿上了见毫不犹豫的回答显然把草薙翔一激怒了，他猛地站起来拎起鸿上了见的衣领：“我已经听够你们的大道理了，结果你们还不是自己想用就用了，否则你这样子算什么呢？你自己人类的身体早就在被军方追捕的过程中死掉了吧？”

“草薙哥！”藤木游作连忙把他拉开。

草薙翔一平复了一下心情：“抱歉。”

藤木游作看向鸿上了见，后者站在桌边，依然是那副冷淡的模样。藤木游作不敢让草薙翔一继续呆在这，推着他往外走去。

草薙翔一也知道此时不适合继续谈下去，沉默地跟着他往外走。他们出了门，在街上走出一段距离后，一直盯着地面的草薙翔一突然开口：“游作，鸿上了见现在已经完全转化到那个仿生义体里对吧？”

“嗯？”

“那你能直接读取他的记忆吗？”

藤木游作一下停下来。草薙翔一也立刻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连忙抬起头来：“抱歉，游作，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我知道他对你来说很重要……我……”

他握紧拳头，又松开，显得愤懑又无从宣泄。

“草薙哥，”藤木游作打断他，“你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草薙翔一看向他。

“但是了见对我来说不一样，我无论如何都不会伤害他。”

“我明白……”

“你给我点时间，我会说服他的。”

草薙翔一显得有些怀疑：“你有把握？”

“嗯。这次找到了见，我一直很担心他会走，但是他选择了留下来，而且——”他停了一下，又继续说，“我觉得可以慢慢说服他。”

他们沿途又走了一会，草薙翔一终于又忍不住开口：“抱歉，我给你太大压力了。你才16岁，这个年纪本来不应该背负这么多事。”

“没事的。”藤木游作轻声说。

 

 

藤木游作回家时，鸿上了见正一动不动地靠坐在椅子上，低垂着头眼帘半阖，目光没有焦点。藤木游作想他大概正在联网或是在后台工作，于是轻手轻脚走进去，当他靠近时，鸿上了见大概察觉到，双眼恢复了神采，抬起头来。

“我买了咖啡。”藤木游作朝他说。

“嗯。”

藤木游作拉开椅子在桌边坐下来：“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你具体指什么？”

鸿上了见的声音称得上严肃了。从藤木游作进门起，他的表情一直不太自然，刚才的话题因为草薙翔一一时冲动戛然而止，他做好了藤木游作继续和他讨论的准备。

然而藤木游作想的完全是不同的事。

“我快放暑假了。”他一坐下来就习惯性握住鸿上了见的手，看上去显得很开心，“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旅游。”

鸿上了见一时没转过来，他怀疑地盯了藤木游作一阵，才确定对方真的是在和他讨论下一个话题了。他相信藤木游作不是没有话想跟他说，但是对方刻意暂停并且跳过了上一个话题。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的情绪吗？那应该称得上细腻和体贴了。

于是鸿上了见也迅速整理好了状态，语调微微上扬：“你有钱吗？”

“呃。”藤木游作没想到鸿上了见上来就是这句，顿时被哽了一下。他手头的钱主要靠挂着虚假监护人自己领补助以及打零工，除掉日常开支后当然不会有多少积蓄，而鸿上了见显然是明知故问。

“旅游也不一定要花很多钱，如果去爬山或者泡温泉的话，有很多风景很好花费也不高的地方可以去……”高中生难得地显得底气不足，“当然还是要看你想去哪。”

“你把我身份被锁定的问题解决了，我账号上有钱。”

“那个以后再说。”藤木游作答得飞快。

鸿上了见忍不住笑了声：“我不知道你还喜欢旅游。”

“以前其实也没特别喜欢。”藤木游作说，“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在想我是什么，想你在哪，对周围其他东西没有特别留意过。虽然总会时不时看到旅游胜地的广告，说风景有多美什么的，也根本感觉不到什么。”

他说着抬头去看鸿上了见，对方也正看着他。高中生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但是现在和你在一起，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快放暑假了，周围的人都在讨论旅游的事，我以前明明没有感觉的，但是突然想到可以和你一起去。和你一起去不同的地方，一起去爬爬山看看风景什么的，可以和你一起经历一些事，以后还可以一起回忆——这么想着，忽然就觉得很开心。”

“这种感觉真奇怪啊，”他喃喃自语，“世界好像突然都变得不一样了。”

鸿上了见安静了一会，问：“你什么时候放假？”

那双漂亮绿色眼睛立刻亮起来：“两周后。”

鸿上了见点点头表示记住了。他看向窗外，思绪沉下去，直到藤木游作忍不住叫他。

“了见？”藤木游作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不要紧吧？你看上去好像很累。”

“没事。”他回答。他似乎想站起来，又放弃了，转口对藤木游作说：“帮我泡杯咖啡吧。”

 后来藤木游作回忆起来，鸿上了见那时的表情并不是疲倦，准确地说，应该是凝重。

 

 

呯——

瓷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鸿上了见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手。听到声音，藤木游作立刻在门边出现了：“了见？怎么了？”

“没什么，手滑而已。”他作出一副没事的样子，但是下一刻，他整个身体不听使唤地摔到了地上。

 

 

“了见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但是他不肯告诉我。”藤木游作皱着眉说。

在他对面，泷响子的虚拟形象闪现出来。她叹了口气：“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所以一开始我才找你帮忙呀。”她注意到藤木游作的表情，“怎么了？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你帮忙是因为他一个人活不下去吧？”

藤木游作决定跳过这个话题：“他到底怎么了？”

泷响子垂下目光，显得对自己将要说出的话有些抵触：“他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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