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喝咖啡的猫

[周黄]Sleeping Sun(end)

全文完结,因为有小修文一次放上来

0305周黄日快乐╰(*°▽°*)╯

还好赶上了_(:3」∠)_

本宣什么的,等我和主编聊聊再放出来><谢谢一直关心的大家(实在是完坑前不好意思回复><)

以下^^:



======================

“体温:35度,心跳:52,您的状态:合格,请注意保持体温。”

周泽楷弯腰洗了把脸,抬起头来看向镜子。冰冷的镜面上爬了一层霜花,里面印出的人影面色苍白,眼睛有些发红。

实在太冷了,“温度”这个元素简直像是不存在一样。

“……到那个时候,寒冷将是你的头号敌人。”

记忆里曾经有人这么对他说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大概是他到这里之前吧?

他得想办法让自己暖和起来。

周泽楷将两把爱枪仔细检查了一遍,随手摆出个射击的动作,又往回一旋一左一右插进腰侧的枪套里——很好,他的动作依旧流畅,没有因为寒冷而变得僵硬。接着他将几把匕首一一装好,穿上大衣,围上围巾。

他熟练地做好这一套准备工作,如同过去每一个早晨出门前一样,然后他终于停下来,看向桌子上那台无线电台。

那四四方方的黑色机器一动不动地呆在那,一如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般死寂。

有时周泽楷怀疑它压根不会响起了。尽管如此,他依旧背上了它,然后走出门去。

 

 

现在是早上8点,天空依旧暗沉沉的。

今天太阳不会升起来,周泽楷知道。他不记得自己究竟在那条纬线上,也不记得今天究竟是何年何月,只知道极夜的黑已经浸过了这里——悄无声息地。这里的极夜不算很长,差不多一个月——也可能是三个月,他记不清了。

周泽楷所居住的哨所孤零零地伫立于一片荒地之上,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个活物——没有人,没有植物,没有动物。

大概边境总是这个样子,荒芜冷清。现在周泽楷站在门前向四周望去,目所能及是灰蒙蒙的一片。冰雪覆盖着冬日里沉寂的土地,大片大片的白色下偶尔露出一点深色的泥土。

没有颜色,没有声音,世界单调得像是一张静默的黑白相片。

周泽楷步下台阶向前走去,一脚一脚踩在细雪上,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

于是这个世界有了声音,有了动静。

他是活着的,今天也依然活着。

 

 

周泽楷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停下来,边界线到了。

地上并没有边界线的标志(即使有也早该被白雪覆盖了),但他清楚地知道边界线就在这——对面那片土地并不喜欢他,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所以在靠近时,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越过去。

他左右眺望了一会,今天边界线上也平平安安的,什么都没有。

无事即好事。

周泽楷又朝对面望去。

那边是另一个世界。尽管同处于一片天空下,同样被白雪所覆盖,但边界线过去不远,便是大片大片的针叶林——即使在这样的寒冬时节,也能远远地看到绿色的枝叶。白色的雾气从林间透出来,像是拉起了一层屏障,不让他窥视。可是他知道松林那边有一个小镇子。一年中大部分时候,那里居住着人类,而当极夜降临时,则会变成狼的领地。

只是知道而已。他能听到,感觉到,但从未亲眼见过。

周泽楷记得自己最初到这里时,曾见到过狼群的首领。那只白色的头狼远远地打量了他一阵,而后转身走进林间。随着狼逐渐远去的身影,白色的雾透了出来,从此再也没有消散过。

周泽楷张望了会,开始沿着边界线慢跑。这是他每天的主要活动,运动让自己的身体热起来,顺便巡视边界。

不知道今天那只狼会不会来。他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想。

 

 

周泽楷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也不记得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他隐隐约约记得自己曾经走过很长很长的路,一路上先是很喧嚣,后来越来越安静。

最后终于安静得只剩他自己发出的声音,他走到了世界的尽头。

周泽楷想当初的自己一定是清醒的,清楚地知道要去到什么地方,要做什么事,清楚地知道自己将会在这里呆上多久,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自己将会牺牲什么,又会得到什么。

但现在他的记性变得很不好,这些统统都想不起来了。

“……到那个时候,寒冷将是你的头号敌人。”记忆里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说,“它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你:首先是意志,然后是思想,最后是身体,让你彻底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活下来就是胜利,不要被它杀死。”

活下来就是胜利……

连自己是怎么一点一点变成这样的,周泽楷也记不清了。在最初的时候,他一定也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力去抵抗这种僵化所带来的恐惧,但是后来,随着僵化程度越来越明显,记忆缺失得越来越多,他开始陷入深深的惶恐里。有一段时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他努力保持清醒,可是他甚至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只能从周围的一切来推断:

既然是边界,那么他应该是个哨兵吧?他的任务应该是巡视边界以防发生什么意外吧?

那么在某个时候,应该会有人来跟他换班的吧?

既然有一个无线电台,那么它一定会在某个时候响起来的吧?

他觉得这一切十分符合逻辑,于是有了期待。他曾经那么热切地期待着,总觉得似乎下一秒世界就会有所改变,清脆的敲门声或是电台有节奏的滴答声会突兀地响起,打破所有沉静。

可是那激动人心的一刻始终没有到来,世界依旧是一尘不变的样子,哨所从未迎来访客,电台也从未接到消息。

周泽楷一度怀疑是不是天气太冷所以那台机器僵化了,于是用厚厚的衣物把它包裹起来,但它还是继续沉默着。周泽楷看它时觉得它好像也在看自己,黑漆漆的外壳偶尔划过一丝光亮,看不出是嘲讽还是怜悯。

周泽楷想它大概已经被遗忘了。

自己大概已经被遗忘了。

所有热切就在这无尽的等待中逐渐冷了下去,直至冰冷刺骨,可他仍紧紧抓着那份期待,不肯放手。

 

 

在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里,周泽楷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边界线上慢跑。

尽管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但是一靠近那条边界线他便能感觉到,他的责任就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守护着什么,可是那强大而冷酷的责任感,足够把一切疯狂的情绪压制下去。

冷静,冷静,思考,思考……只有亡者才不会思考。

距离自己最近的那棵树应该有一百三十米,一共有567根树枝——不对不对,应该是,1,2,3,4……

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那只狼。

 

 

周泽楷记得那天灰蒙蒙的,凛冽的寒风卷着大雪。他在边界线上,强迫自己数百米外一棵树上的树枝——他的视力很好,即使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这样的风雪天里,也能清楚地看见百米外那棵树上的每一根针叶。

……232,233,234……

他数着数着,猛然转过身去掏出枪来连续射击——动作一气呵成,那是他的身体面对危险时本能反应。

然后他才看见那只狼。

狼躲在风雪中悄无声息地潜过来,在不知不觉中已近在咫尺。这显然是一头身经百战的狼,矫健而聪明。他避开子弹的身影快得难以想象,而且显然早有准备。

狼敏捷而轻巧地落下来时顺势压低了头,摆出攻击的姿势。周泽楷在一片白茫茫的雪花中看见了一双眼,金灿灿的,在这仿佛黑白默片似的景色中亮得竟有些刺眼。

而那双金色的眼睛也正死死盯着他。

他想杀死他。

周泽楷的精神顿时一凛。

 

 

一人一狼在风雪中对峙。此前他们从未见过对方,但他们都是最好的战士,本能地知道对方的危险。

走错就是在听到枪响前脑浆四溢。

走错就是在扣动扳机前被撕裂喉咙。

没有前进的机会,没有后退的机会,一步踏错就是死。

就这么互相凝视着,一瞬不瞬。神经紧紧绷起来,心跳加到无限快,又变得无比平稳。危险带来的除了紧张还有久违的兴奋,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蠢蠢欲动又静默以待,血液在血管中沸腾喧嚣。

他们不知道那样对峙了多久。在这样紧张的气氛里,时间几乎都凝固,他们中间隔着的那片雪花落得越来越慢,像是永远也落不了地。

最终,周泽楷将枪口指向天空——他飞快地完成了这个动作,以防对方产生误解——作出和解的姿态,狼紧紧盯了他一阵,摆了摆尾巴,朝后退了一步。

紧张的气氛骤然瓦解。

“搞什么啊,还以为你今天死定了。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周泽楷似乎听见有人这么说,但看过去却只有那只狼。方才对峙时那只狼明明是那么安静而有耐心,此刻解除战斗状态后却完全变了个样,冲着周泽楷呲牙咧嘴哼哼唧唧了一阵,这才摆摆尾巴慢悠悠地朝林间走去。

周泽楷一直看着狼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期间一个机械的声音在他耳边不断回响。刚才他的注意力都放在对方身上,此刻才逐渐被拉回自身,他听见那个声音在说:

“体温:35度,心跳:40,您的状态:合格。请注意保持体温。”

他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他看向自己的手——掌心里已经有些湿润,热乎乎的。

他刚才究竟经历了什么?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他有多久没有见过活物了?

他有多久没有身处这样紧张的环境里了?

记忆并没有因此苏复,但陌生又熟悉的感觉汹涌澎湃地袭来,令人欣喜得简直要落泪。

就像一台沉睡已久的机器被再一次被启动了一样,他终于又一次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

 

 

就在和狼遭遇的第二天,周泽楷沿着边界线慢跑时,狼又一次突然从他背后蹿出来。那时周泽楷立刻握紧了枪柄,但他很快发现狼并没有杀意。狼歪着脑袋打量他,金色的眼睛里透着股“看把你吓的”的揶揄味。他不紧不慢地跟了周泽楷一段路,又慢悠悠回去了。

接着第三次、第四次……从那时起,只要周泽楷靠近边界线,时不时就能见到那只狼。狼有时悠闲地从树后走出来;有时突然从他身旁蹦出来(也不知之前藏在哪);有时则干脆趴在他必经的路上打着呵欠等他。狼出现后,有时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有时则凑过来嗅嗅他,在边界线那边跟着他一同慢跑。

俨然一副也在巡逻的模样。

周泽楷监视着整条边界线,狼就监视着他。

这一定不是狼王的命令。周泽楷想。自从那天狼王见过他一面后,雾气便弥漫开来,从此以后林子那一边的居民——无论狼还是人——都没有朝这边跨出过一步,对这个新来的邻居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直到这只狼杀气腾腾的出现。

大概每个群体中,总会有那么一两个特立独行的存在,而狼王最终也就这么放纵他了。

狼没有再对周泽楷发起过攻击,但他依旧表现得十分不友好,摆出一副“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家伙在干什么,你要是敢干坏事我就咬死你”的模样。周泽楷若是朝边界线靠近,狼便摆出攻击的姿势朝他呼呼地低吼,警告他不要越界。

尽管如此,周泽楷觉得狼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样讨厌他。

此时周泽楷的状态已经好了许多,但在寒冷中仍觉得脑子钝钝的,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让狼感兴趣了。

而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和狼相遇的这一段时光。

当狼观察他时,他也观察着狼。

狼有着矫健的身形和适应这冰天雪地的厚厚的冬毛。他奔跑起来时会展露出身体漂亮的肌肉线条,而当他趴下来时就成了毛乎乎的一大团,毛尖上缀着点白白的细雪,随着呼吸的起伏在空气中微微颤动,看上去暖乎乎的。狼打量别人的时候喜欢歪着脑袋,金色的眼睛亮澄澄地直直看过来。他显然是个思维活络的家伙,耳朵总是动来动去,嘴巴里时常哼哼唧唧发出各种不同的低鸣声,呼出一小团一小团的白气,一会一个表情,神采奕奕生气勃勃的。

当然周泽楷从来也没有放松过警惕,毕竟对方是站在分界线的那一边的,他知道狼也时刻谨记着这一点。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还是每天一起在分界线的两边一同巡逻。

你瞧,有时候朋友和敌人的分界线,并不像地面上的分界线那么明显。

 

 

今天狼一直没有出现。周泽楷慢跑了一会,又忍不住停下来张望。

昨天他如同往常一般在边界线上巡逻,狼也如同往常一般出现了。中途他停下来吃自带的干粮,狼也在那边趴了下来。周泽楷嚼着肉干时看狼在那边好奇地瞅自己手里的东西,然后——大概是一时兴起——他拿出一大块的肉干,朝着林子那头用力扔了过去。

其实在扔出去的瞬间,周泽楷就后悔了,但是那逗狗似的行为已经触怒了对方。狼先是愣了下,紧接着立刻跳起来,冲着周泽楷发出一串愤怒的低吼,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不知道今天狼是否依然在生气。

周泽楷又沿着边界线走了一段,狼终于出现了。他一路小跑到周泽楷对面,将嘴里叼着的东西朝着周泽楷脚下滚过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木桶。周泽楷弯腰捡起来,有些疑惑地拧开上面的盖子,一股浓烈的酒气顿时扑面而来。

周泽楷默默看向狼,狼也沉默盯着他。他们在寒风中用眼神讨价还价了一会,周泽楷定了定神,一仰头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就像吞了一把火,那火沿着他的喉咙一路烧下去,又蹿上头来。周泽楷仰头喝酒时看见昏暗的天空——然后他就只能看见昏暗的天空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到地上的。

狼在周泽楷仰头喝酒时呜地啸了声,像是在给对方喝彩。周泽楷倒在地上时听见狼在那边轻快地蹦跶,发出欢快的声音。

如果是人的话,大概是在鼓掌大笑吧。周泽楷想。

狼乐了一会,开始呜呜低鸣叫周泽楷起来,但周泽楷躺在那,一动不动的。狼趴下来,耐心等了会,又等了会,对方始终没有动。终于狼开始不安起来,发出焦虑的哼哼声,在边界线旁走来走去。他几次靠近边界线,爪子探出来又收回去,始终不敢越过界。周泽楷仰面躺在雪地上,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清表情。狼压低了身体,尝试着探头过去看——突然脑袋嗡地一下,眼前大片大片的细雪绽放开,落了他一脸。

那是周泽楷砸了他一个雪球。

周泽楷一骨碌爬起来就跑,反应过来的狼立刻低吼着追上去,用爪子扬起白雪回敬他。

他们沿着边界线追逐打闹。玩得兴起了,周泽楷在这边搓雪球,狼在那边灵活地避过了好几下,一得意在地上打了个滚冲他露出肚皮。

呃,作为礼尚往来,是不是应该过去——挠挠他?

周泽楷站在边界线旁,到底也不敢越过去。在他犹豫的时候,狼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一翻身又爬起来,死劲盯着周泽楷。

空气里尴尬地沉默了会,狼突然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他顿时对自己的失态恼怒起来,一扭头朝林子跑去。

周泽楷有些想笑。他站在后面看着,只见狼跑出一段,又回过头来看自己。他想了想,把围巾取下来,绑在边界线旁一小截干枯的树干上。

他这么做的时候,看见狼远远地停下来往这边望。绑好以后,他转身往回走去。

直到走出足够远的距离,周泽楷再次回头去看。这会光线依然昏暗,但良好的视力让他清楚地看见狼已经折了回去,正跳起来用嘴去扯他留下的围巾。

 

 

这支特种兵小队已经顺利进到了建筑物里,很好,没有人被咬到。

大楼里早已断电了,他们戴着夜视镜在黑暗的楼道里搜寻。窗外传来凄厉的叫声,和撕咬声、哭喊声、指甲刮过墙面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隔得远远的依然让人不寒而栗。

“这座城市已经完了。”一个队员看着窗外说。

“好在我们不用原路回去。”另一个声音里带着笑意的人回答他,“等找到目标,上面会让直升飞机来楼顶接我们。”

这个愉快的消息让队伍中响起一片小小的欢呼。

“快点让我们回去,我真是忍不住了。”一个人大声抱怨,“你们看看外面那些东西,说不出是人还是怪物、是活着还是死了。我不是说害怕,可是那玩意让我觉得恶心,比我见过的最糟糕的——啊,比蜘蛛洞那次还要糟糕,虽然我很讨厌蜘蛛,但你至少知道那就是个怪物。”

另一个人拔高声音喊:“医生!医生你听见了吗?你快出来,咱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鬼地方了!”

“所以我最讨厌这些狗屁医生了!”队伍里个子最高的那个青年气鼓鼓地说,“一个两个都是变态,就知道给人惹麻烦。”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个人忍不住朝他看过去,一边把刚刚拿出来的妻女的照片收好。其他人也意识到了,有人扯了扯那高个示意他停下,但那高个显然是个粗神经,絮絮叨叨骂了一路,才终于反应过来。

“干嘛啦,我又不是说你,你可是军医,和一般的医生不一样。”

“好啦好啦,”旁边有人打圆场,“你再骂,那医生更加不敢出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始终沉默着。他忽然停下来扬起手,一群吵吵闹闹的人立刻安静下来。那领头的人伸出手去,轻轻推开一扇门……

 

 

周泽楷猛地惊醒时,发现自己正陷在沙发里,对面是黑漆漆的电视屏幕。

自己是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吗?记忆里他似乎正在看一部片子,那片子没头没尾的,只有一段情节清清楚楚印在他脑子里。

他隐约觉得自己已经看那片子看了很久,但是怎么都看不到结尾。

让人莫名的心焦。

空气里再次传来远方的狼啸,周泽楷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被狼叫醒的。

他爬起来穿上大衣,一打开门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门外不再是一片黑暗,五颜六色的巨大帷幕从夜空中垂下,色彩绚丽得几乎要将他的眼睛刺痛。

极光。他的脑海中蹦出这个词。

他已经忍受了漫长的黑夜,许久许久不曾见到过鲜艳的色彩,然后突然间,这黑夜就将这世上最壮美最绚丽的景色,呈现在他眼前。

 

 

周泽楷望了天空好一会,才将视线收回来,朝着边界线快步走去。狼在那催促着他,见他终于过来了,便开始朝前跑,示意他跟上。狼显得很兴奋,连跑起来的背影看上去都比平时轻快。周泽楷的围巾绕在他的脖子上,迎着风高高扬起。

周泽楷跟着狼沿着边界线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这里极光显得离地面更近了,简直像是走进了那光幕里。

狼在周泽楷旁边放下一串枝叶。周泽楷弯腰拾起来,只见绿色的叶片中点缀着一大串鲜红的果实,那果实圆溜溜的,每一颗都饱满鲜艳,在这样的寒冬季节里看着尤其可人。

周泽楷不知道那是什么,正打算摘一颗尝尝,立刻听到了狼不满的声音。他这才注意到狼的围巾上也别了一束同样的果实。夜空中隐隐传来骚动,林子那一头的狼群今天也显得比平时喧闹。周泽楷忽然明白,对于居住在这里的狼群来说,极光出现大概就像节日一样,是值得庆祝的事,而他们也早有自己的庆祝方式。

周泽楷将那串果子别在自己衣服上。狼这才满意了,绕着他来回走了走,然后坐下来抬起头,金色的眼睛里映出斑斓的色彩。

在这样的环境里,本身就不需要什么言语。周泽楷也坐下来,和狼靠在一起,一同朝天空看去。

天幕那么广阔,世界美得不真实,却又真真切切的,像是所有希望都在孕育,所有美好的事情都会发生。

 

 

他们那样不知坐了多久,狼的体温都已透过他厚重的大衣传递过来,远处忽然传来了狼啸,悠长的,一声接着一声。狼耳朵一动站起来,仰头发出同样的长啸回应。

他朝那方向跑去,跑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周泽楷,在那犹豫着转来转去。周泽楷意识到那是狼群在叫他回去了,既然今天是这么重要的日子,那便是不该有成员缺席的。

周泽楷朝狼挥了挥手,狼又跑回来,朝他吱吱呜呜了一阵,终于扭头跑远了。

周泽楷听着远处的喧嚣,目送狼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想象那一头热闹的场景。

自己是否也有亲人朋友呢?他想,是否也有那么一些人,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过,一起哭笑过,重要的日子一定要团聚在一起,否则就觉得不完整似的。

一定是有的吧。

当他在这里努力找回记忆的时候,也一定是有人在什么地方记着他,等待着他的。

这么想的时候,心底如同有股暖流潺潺淌过。

无比壮美的天幕下他一个人抬起头来,那一刻他充满了希望,同时又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

 

 

极夜快要过去了。虽然太阳仍然没有升起,但在白天的时间里天空已经越来越明亮。

狼最近很少出现。极夜过去意味着狼的时间也即将结束,这段时间他们大概也有不少准备工作要做。

这天周泽楷没有再去边界线巡逻。他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差不多一天一夜,记录周围的地形。他终于找到了一片树林——在离哨所差不多一天路程的地方。冬日的树林静悄悄的,但等到开春后便会好起来,阳光会照进来,冰雪会消融,植物会长出枝叶,也会有动物。

到时候他可以到这里来打猎,度过不长的夏天和秋天,给下一个冬天储备食物。

他的记忆依旧没有恢复。先想办法活下去,再想办法解决其他的事。一步一步来,只要坚持下去,总是会有好事发生。

他的想法总是很简单而纯粹,单纯得只做唯一正确的事。

 

 

周泽楷又花了很长时间往回走,回到哨所时是在一个深夜。

他警觉地意识到在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在边界线的那一头有什么事发生了。萦绕着林子的雾气变得阴沉,空气里弥漫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只是不管那里曾发生过什么,此刻都已停息。周泽楷只能猜测,难道狼群受到攻击了吗?在这世界尽头的边界线上,他们并不是彼此唯一的邻居,四面八方都是危机,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而他的领地则被入侵了,他脚下的土地这么告诉他。大雪已经掩盖了入侵者的痕迹,但他依旧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周泽楷提高警惕朝哨所走去,一手握着枪,一手轻轻推了推门。

门没有锁——他自己绝不会干这种事——他轻手轻脚走进去,那里面空间并不大,没有多少让人躲藏的地方。

在一片黑暗中,他对上了那双金色的眼睛。

 

 

狼躲在沙发后看他,那眼神锐利而凶狠,让周泽楷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紧接着周泽楷意识到狼并不是想要伏击他,这里不是狼的领地,狼因而显得紧张,充满了戒备。

是什么迫使他不得不躲到这里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周泽楷立刻放下手中的枪,包括腰间藏着的另一把,将双手摊给狼看。

狼紧紧盯了他一阵,终于放松身体趴了下去。周泽楷连忙快步走过去,狼看了看他,疲倦地合上眼睛。

周泽楷把狼抱起来时,感觉到对方身体软软的,体温低得吓人——他一定是受伤了,大概还失了不少血。

这认知让周泽楷有些慌乱。他让狼躺在床上,把所有被褥都盖在他身上,最后把自己的大衣也脱下来盖上去。

然后他返身翻箱倒柜找工具,终于翻了只医药箱出来。想开灯看看,按了好一会开关,才突然意识到这里根本没有电。

哨所孤零零地伫立在这一望无际的荒原之上,怎么可能有电呢?

突然意识到这一点让他有些发愣,不禁疑惑地看向墙上的电视屏幕。

“你把整座城市变成这个样子,还一个人抱着解药藏起来是想做什么啊?!”那个脾气不好的高个队员拽着医生不耐烦地大骂,“你跑啊你跑啊,你再跑我正好一枪崩了你!”

那医生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什么解药?根本没有什么解药……你们不明白吗?”

脑子里又闪过一些画面,周泽楷猛地把自己拉回现实。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又翻了翻柜子,找到了几根蜡烛,还有一小盒火柴——这些应急品静静地躺在柜子的角落里,显然从没被使用过。

他端着点燃的蜡烛,拿着医药箱转过身去,只听见一片清晰的嘟囔声,床上那一大堆衣服被子蠕动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出来。

“卧槽卧槽卧槽!”

那人赤着肩膀钻出来,一抬头刚好和周泽楷打了个照面,声音在他舌尖上停顿了下。

然后他又往回缩了点,把身体埋回被子里去,只露个脑袋在外面。

“我本来就快没气了,你想闷死我啊!”他终于把后半句话吐出来,抱怨的声音显得并不是很有底气。

三个月极夜是狼的时间,其他时候是人的时间。

周泽楷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惊讶。

那人盯着周泽楷的一举一动,依旧显得有些紧张。周泽楷把蜡烛放在床头,思考着要不要安抚地摸一下他的头,终于还是没这么做。

狼的伤似乎是在腿上。周泽楷把被子从尾处往上慢慢掀起,那条受伤的腿赤裸地显露在他面前,上面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几乎将那条腿剖成两半。

幸而血已经止住,狼的生命力和恢复力素来惊人,只是这伤口再不处理,恐怕这条腿就要废了。

周泽楷打开医药箱,清了清里面的工具。

那人扭头看着他,不信任地问:“喂,你到底会不会啊?”

“嗯……会……”周泽楷看着急救手册回答。

 

 

找来找去没找到麻醉剂,周泽楷只得说了声抱歉,就这么开始缝合伤口。

狼——现在是个人的模样——乖乖趴在床上没挣扎,只是在开始时忍不住哼了两下,后来干脆扭过头来和周泽楷说话。

“啧——啊对了,你叫什么?”他问,又主动说:“我叫黄少天,如你所见是狼人,天生种,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青菜,年龄大概是24岁,生日不能告诉你。”

周泽楷正照着急救手册上的纹样认真缝合伤口,抽空抬头瞟了他一眼:“周泽楷。”

话音出来,他没由来心跳快了一拍。

黄少天没注意到他的情绪,快言快语地接过去说:“哦哦,周泽楷是吗?周——泽——楷——还挺好听的……”正说着,只见周泽楷突然停下动作瞪大眼睛朝自己看过来,不由跟着愣了下:“怎么了?”一边问一边警觉地朝四周看。

周泽楷这才回过神:“没,只是……”他恍惚了下,又摇摇头,“没事。”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工作。

只是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是有魔力的符号。传说远古神造万物,给万物各自独特的符号作为名字,被叫到的瞬间,他们便存在于世。

黄少天不清楚内情,他扭头看了看周泽楷,又开口说:“之前我不知道你名字,就一直用代号叫你。不过你看上去那么呆,肯定没听出来吧?”

周泽楷的确没听出来。他疑惑地朝黄少天看去,黄少天一脸“我就知道”的得意表情,张口发出了一串呜呜嗯嗯的狼鸣。

“就是这个。”他说。

“……”

空气里安静了一阵,周泽楷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干嘛啦!不要笑!这个就是你,我每次一叫你就哼哧哼哧跑过来了!好啦好啦,现在知道你真名了,以后我会用你的名字叫你的。”

周泽楷都没意识到自己笑了。并没有觉得哪里好笑,只是情不自禁地就表情就舒展开来。但此刻他看着黄少天的表情,倒是真的有些想笑了。

“是什么意思?”他温和地问。

其实是“小白脸”的意思。黄少天扭头看周泽楷低头认真给自己缝伤口,侧脸在烛光的照耀下发着柔和的光。

“就是说你长得帅。”黄少天回答。

周泽楷抬头朝他笑了笑。

 

 

缝完伤口已经是后半夜了。缝得不怎么好看,跟腿肚子上     爬了条歪歪扭扭的大蜈蚣似的,但是很紧实。

周泽楷收拾东西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声响,一扭头发现黄少天正尝试着下地。一开始踉跄了下,慢慢地扶着桌椅可以走两步。

“好啦好啦,还不错。”他说。

“你要走?”周泽楷问。

“是啊。”黄少天对这个问题显得莫名其妙,“抱歉啦没经许可就擅自闯进来,事发突然一时找不到地方……”他说着偷瞟了周泽楷一眼,“这次是我欠你,我会记得还。”

“不,”周泽楷打断他,“为什么要走?”伤不是还没好吗?而且外面还很危险。

“呃,”黄少天抓抓头,“再呆下去会给你添麻烦,那些家伙现在不敢过来,再等下去就说不准了。而且你不是喜欢独居的嘛……”

周泽楷觉得双方似乎有不少误会,干脆直接问:“那些家伙是什么?发生什么事?”

“食尸鬼,北方过来的。”黄少天说。

那是一种低级吸血鬼,凶残丑陋的外表比起人形更接近兽类,喜欢血肉,无论新鲜的不新鲜的,经常群聚在一起行动。

这一群食尸鬼因为想要扩张地盘,和狼群积怨已久,他们几次攻击狼群的领地,都被赶走。之前他们安静了很长时间,没想到在这个时候发动了偷袭。因为事发突然,狼群暂时撤退藏了起来,而黄少天作为狼群中的主要战力留下来殿后,没有机会和狼群会合,危急中躲进了周泽楷的地盘。

“……那些家伙现在找不到我族人,就想过来抓我。那些食尸鬼又胆小又狡猾,他们还摸不清你底细,不敢贸然过来,就在那边探头探脑地望,但是也等不了多久了。”

藏起来的狼族一定在寻找机会反扑。所以现在黄少天需要的是等,但食尸鬼也知道这一点,因此不可能让他等太长时间,而且食尸鬼很快就会发现,这片让他们忌惮的领地里其实只有周泽楷一个人而已。

黄少天絮絮叨叨把前因后果解释完。在这过程中,气温似乎又下降了几度。他抬头朝窗外看去,阴沉沉的灰色迷雾里不安的骚动声越来越嘈杂,那雾气已经开始朝这边扩散。

黄少天的语速也不由加快了:“这么说你明白了吧?我看他们就快等不及了,我……”

周泽楷按着他的手,阻止他站起来。

“不要急。”他说,“我陪你,等。”

黄少天看着周泽楷的眼睛,那双眼睛因为清澈单纯而显得无比锐利。他有千万个理由拒绝对方,每一个都合情合理。那是他的族人的战斗,没有任何理由把周泽楷这个局外人卷进来。

但是他看着周泽楷的眼睛,一笑道:“好啊,加上你帮我缝伤口,我欠你三次。”他大大咧咧地一拍桌子,“活下来还你!”

但是有些人,就是要一起出生入死,不需要任何理由。

 

 

气温越来越低了。

已经可以清晰地听见雾气中的声音,交错的尖牙互相碰撞,尖利的长爪踩过冰雪,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周泽楷曾经觉得世界太过安静,而现在这些嘈杂的声响,却是如此的令人不快。

此刻他们坐在窗边,周泽楷在一把一把检查自己的配枪。

“我并不喜欢独居。”他忽然说。

“什么?”黄少天疑惑地看过来。

“我不喜欢。我有朋友,一个团队,”他说,有些恍恍惚惚的,“我只是,不记得了……”

 

 

房间里依然没有电,蜡烛也吹灭了,墙上的电视依旧只是个黑乎乎的摆设。

悉悉索索,悉悉索索,同样黑暗的场景,同样不详的声响,恍惚间,那些画面又浮现上来。

那些“东西”已经如同潮水一般涌进楼里来了。他们循着生人的血气一路嘶吼着找来,因为饥饿和愤怒而变得凶猛异常。

小队带着找到的医生和从他身上搜出来的针剂一路打一路退,终于到了楼顶,直升飞机正盘旋在那里等待。

他们受到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根本没有停歇,小队占据楼梯口保持火力,负责联络的副队先跑了过去。

“把梯子降下来!”那人边跑过去边大喊,“我们时间不多!”

没有软梯,只有一根绳子从直升机上垂下来,下面拴着个盒子。

“把东西放在里面!”飞机上的人这么说。

副队没有照他们说的做,他又咆哮了一声:“把梯子降下来!”

“把东西放在里面!会安排你们撤离!”飞机上的人继续说。

副队忽然冷静下来。他停下动作,盯着直升机看。

“东西在这里!”他扬了扬手,“安排我们撤离!你们会拿到!”

他说完,朝自己的队友们跑了回去。

看见他回来,小队里的几个人神色都凝重起来,只有站在最后面的那个高个子显得不太明白。

“怎么了?”他保持着火力,抽空偏头朝外看了眼,“还不能撤吗?”

空气里一时沉默。

“那直升机,太小了,坐不下我们这么多人。”他们的副队叹了口气,“医生是对的,他们没打算带我们走。”

“为什么?!”高个子脱口而出。

一直缩在墙角的医生发出不知是嘲讽还是苦笑的声音:“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那不就是个解药吗?”

他们朝楼下看去,那些“东西”还保留着人类的外表,但怎么看都不像个活人了。他们的皮肤如同死者一般苍白坚硬,因狂躁而变得狰狞的脸上,两只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那如果不是解药,那还能是什么?

“你们就想造出这种东西来?”小队里的军医问,“这种——算活尸还是什么的?这世上的怪物还不够多吗?”

“不是的!不是那种东西!正是因为这世上的怪物太多了,我们想要赋予人类可以凌驾那之上的力量,我们想要拯救这个世界!世人会感谢我们的!”医生咆哮着大声反驳,那声音颤抖着,又小了下去,“一开始失败的时候,谁都没太在意,总以为下一个、或者再下一个就会成功。可是后来,失败品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虽然没有人说,没有人敢说,可是大家都开始恐慌。试验越来越频繁……快要控制不住了,整个城市都控制不住了……”他陷入到自己的情绪中去,惊慌地抓着头缩到墙角,“是我的错吗?是我的错吗?不不不会这样的,我们需要一个成功品,一个就好!一个就……天哪,谁来救救我们……”

小队成员看着医生,一时陷入了沉默。

他们看了看楼梯下的怪物,心中翻滚的不知是畏惧还是怜悯。这是一场“上面”投资的、默许的人祸,“上面”不会让知道的人活着出去。

等到拿走那支半成品试剂,这个地方应该会被夷为平地吧,连同所有牺牲者、所有证据,连同他们一起。

“为什么总是发生这种事?”小队的随行医生忍不住说出口。

身为人类,总是妄想要创造神,却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创造出恶魔。

“我没有错。”那个缩在墙角的医生忽然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于疯狂,这会他居然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平静里。他表情刻板地看着小队成员,动作僵硬地站起来:“我没有错,这种追求超越自我的精神没有错,我的配方没有错,”他转向楼梯口,居高临下看着那些不成人形的怪物,毫无感情地说:“是你们太弱小了,没有成为神的能力。我不该选择你们,我很抱歉。”

“喂,你……”

随行医生眉头一皱,正要说话,队里的高个已经手快的一拳把那医生打飞到墙角。

“呃,”他回头看看队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听太懂,但我觉得他语气很欠揍。”

“不不不,打得好打得好!”

副队没有参与队友们的讨论,他靠近那个领队的人,小声问:“这样下去坚持不了太久,我们继续等吗?”

那一直沉默的队长忽然开口说:“杀出去。”

队里立刻有了小小的骚动。

一个人看看楼下,又看看外面的天空,最后看向他们的队长:“不是吧?这要怎么杀出去?”

虽然这么问,但他心里清楚,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已经不会有人来接他们了。

只有靠自己杀出去,或是在这里等死。

那个高个突然情绪激昂起来:“杀杀杀杀杀!谁怕谁啊!我打头阵,看谁撑到最后!”

他还没冲出去,就被一只手按住。队长一手按住他,一手一枪崩掉了蹿得最近的一个活尸。

“不要乱拼。所有人,都要活着出去。”他说着,返身朝天台跑去,“跟着我。”

他身形矫健,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颤抖——就像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一个必将实现的承诺。

 

 

“周泽楷?喂喂,周泽楷?”

周泽楷的意识被猛地拉回来。他还在那个小小的哨所里,黄少天在他面前担心地看着他。

“你没事吧?”

“没……”

黄少天在他旁边坐下来。周泽楷意识有些模糊,不记得自己刚刚对黄少天说了些什么,想问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黄少天却突然笑嘻嘻地问:“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看着周泽楷,满脸的好奇。

“呃,我……”

周泽楷不知该如何描述那个连自己也记不清的世界,但黄少天压根没等他说,又自顾自地说起来:“听说是和我们这里很不一样的地方。马上又要到春天了,那时我就可以出去了。”

周泽楷有些跟不上黄少天的节奏,幸而黄少天毫不嫌麻烦,也不等别人问也不管别人关不关心,一股脑儿把前因后果说出来:“我们族人成年以后就可以出去了,不这样也没办法,因为我们族里没有女性啊。喂喂你不要笑啊,你没听过狼族的传说吗?狼族是女巫创造的,因为女巫没有男性。女巫和狼族的男性结合,生下来的女孩就是女巫,男孩就是狼人,但是男孩都会被女巫丢掉,要不就会变成奴隶——我靠你不要笑啊,我可是被这故事吓大的,小时候长辈都吓我们说不听话就会被女巫抓走。”

“嗯,不笑。”周泽楷做了个捂住嘴的姿势。

“哎呀随便你信不信啦,总之我们族里的确没有女性,反正我们狼人寿命很长,而且在外面世界的长老会带族人的婴儿回来抚养,所以繁衍问题不用太担心。不过族里因此有规定,成年后就可以出去外面的世界了,如果找到伴侣的话,也可以自由选择在哪里居住。我以前都没有出去过,但是今年我想,也许可以出去看看……”

周泽楷听他说着,还是不明白他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起这个,难道是突然想要去外面世界寻找伴侣了?

直到黄少天说:“所以到时候,你给我当向导吧。”

周泽楷这才反应过来,一时竟愣了愣:“我……”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连自己究竟为什么在这里、能不能离开这里都不知道,可是在此时此刻,他无法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心里有什么暖得快要溢出来了。

“干嘛呀?”看出他的迟疑,黄少天理所当然地说,“我就认识你一个从外面过来的人,我要出去,难道你不该给我做向导吗?”说完,他又用不经意的口气补上一句,“再说你不是失忆了吗?出去找找,也许能找到你朋友们呢?说不定他们也在找你呢。”

“嗯……”周泽楷愣愣地应了声,又坚定地点了下头,“嗯。”

黄少天开心了:“这才对嘛。来来来拉个勾,不许反悔啊!”见周泽楷又发愣,他不由皱了皱眉:“又怎么了?我听说外面世界的人就是这么许诺的。”

周泽楷本来想笑怎么跟个小孩子似的,听黄少天这么说,又把话咽了下去。他轻轻把黄少天伸过来的手摆成了拳头,然后自己伸出拳头,和他对着碰了碰。

黄少天由着他,十分新鲜地看着,等他和自己碰了碰拳,又伸过来和他碰了碰拳。

“这样就可以了?”

“嗯。”

窗外浓雾弥漫的速度越来越快,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那些躲在雾气中的影影绰绰的形体。

黄少天站在窗边往外看了看,又回头朝周泽楷笑:“说好了啊。”

周泽楷把最后一把枪啪地上了膛,微笑着回应:“嗯。”

 

 

砰!

先响起的是枪声。

一个食尸鬼应声倒下,其余食尸鬼们吱呀乱叫着仰头朝哨所屋顶看去。一开始进入这片陌生的领地时他们还有所忌惮,行进也小心翼翼的。但此刻死亡的气息让他们亢奋起来,红着眼睛便往前冲去。

然后他们眼睁睁看着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同伴半边脑袋骤然飞了出去,那一切来得太快,失去生息的身体又往前冲了好几步才跪倒下去。

在他们的前方,狼落下地来,金色的眼睛凛凛注视着一大群食尸鬼。

食尸鬼群的前进速度不过因此减缓了一下,又立刻更加凶猛地咆哮着向狼冲过去。

狼毫不躲闪,正面迎着同样冲过去。在两方即将接触时,狼猛然加速,身影快得如同闪电一般蹿进了食尸鬼群。食尸鬼们急忙转身张望,但眼睛几乎捕捉不到狼的踪影,只见周围有同伴倒下,每一个都是一招致命。

不过数秒功夫,好几个食尸鬼倒下,那疾驰的身影终于现出形来。

狼身形一慢,食尸鬼群立刻扑上去,而屋顶上的枪声也立刻响起。砰砰砰连着几枪,干脆利落地给狼周围扫出一片安全区域。

狼得了空隙喘了口气,立刻又疾行起来。

 

 

一开始食尸鬼群被这一近一远组合打了个措手不及,但他们毕竟数量众多,而且除了头部之外身上几乎没有致命之处,拖住时间局势开始慢慢扭转。狼强撑着腿伤疾驰,不多久速度便明显慢下来。食尸鬼分了两批,一批在这边堵着狼慢慢将他逼远,另一批则朝着哨所包围过去。周泽楷的子弹并不多,而且一个人也无法顾及四周。打完步枪里最后一发子弹,看看从哨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食尸鬼以及被越逼越远处渐渐落入包围的狼,他两只手枪在手果断地从房顶滑下,一边扫射一边落进了食尸鬼群中。

刺耳的咆哮,尖利的獠牙,被仿佛无尽的怪物群包围着,有限的子弹,看不到任何生路……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涌上来,他努力把脑海中浮现的画面甩开,在子弹的掩护下尽力朝狼靠近。

他看见狼也努力想与他会和,但狼现在速度慢下来,被食尸鬼包围着左支右绌已十分艰难,近不了两步又被逼远。

而周泽楷这边情况也越来越凶险。他开始受伤。第一下被食尸鬼抓到时,他感觉到一阵钻心的剧痛,接着就没有了感觉。

失去感觉时他心惊了下,但那心惊也很快被麻木所取代。受伤让他的脑子越发混乱起来,记忆深处那些凌乱的画面控制不住地变得清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他一会看着冰天雪地里的食尸鬼,一会又看着死城里的活尸;一会看着黄少天在窗边转过头来笑着说:“说好了啊。”一会又看见死寂的城市入口,六个青年把手叠在一起用力压了下:“同进同出!”

他举枪射击,分不清是在记忆里还是在现实中。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走路踉踉跄跄地。背后重重地挨了下,从左肩直切到腰部,那让他终于倒了下去。

砰!

最后一颗子弹,不远处狼身旁一个食尸鬼倒下去,他的手终于软下去。

他听见狼发出一声长啸。

 

 

食尸鬼们吱吱哇哇围过来,最前面那个朝着周泽楷的一口咬下去,又立刻惊恐地弹起来躲开。

周泽楷并没有看到这一幕。

好冷啊——

他想。

无数活尸游荡的死城里,小队成员一路往外厮杀,最终还是被逼得不得不藏到一个小超市里。他们都知道这样坚持不了多久。

不远处的货架后,方明华正帮受伤的队员紧急处理伤口。这一边,他打开了盒子,里面躺着一支注射器,装满了猩红的液体。

“小周!这绝对不行!”副队长——现在他想起来了,他的名字叫江波涛——压低声音急切地说。

“江波涛,这是命令。”

作为队长的他很少这么和自己的队员说话,江波涛竟愣了愣。

空气里沉默下来。他想这该是说些安慰鼓励的话的时候,可是往常都是江波涛充当这个角色,这会轮到他自己,一时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就微笑。

于是他像以往一样露出笑容,轻声说:“我说过会带你们出去。”他顿了顿,“相信我。”

被他们从实验楼里拽出来的医生在一旁冷漠地看着他们。

“会有什么感觉?”他问,在冰冷的针尖扎进皮肤时。

“首先你会感觉到,寒冷——”

好冷啊……

“体温:32度,心跳:50,您的状态:危险。”

“体温:31度,心跳:44,您的状态:危险。”

“体温:30度,心跳:35,您的状态:危险。”

好冷啊!

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啊好冷啊!

“然后是,愤怒……”

 

 

大地开始嗡鸣。

狼警觉地张望起来,而食尸鬼们还浑然不觉。在他们眼里这场战事已近终了,狼已经无路可退,而周泽楷——他们围着周泽楷,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倒在地上,但看上去并没有死,仔细看连血都没流多少。

他们不敢再咬他,并且本能地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一个领头的食尸鬼发出尖啸,食尸鬼群躁动起来,决定用利爪将这陌生人撕碎。可就在此时,躺在地上的周泽楷忽然颤抖着用力蜷缩起来,显得十分痛苦。

食尸鬼群中开始有人摔倒,接二连三的。

拽住他们的是他们刚刚死去的同伴。那些失去生命的残尸力大无穷地拉着未死的同伴,尖利的爪深深扎进他的身体里,似乎在绝望地倾诉自己死亡的痛苦。而死亡和痛苦已是永恒,于是最后他们只是残暴地不断撕扯撕裂同伴的身体,撕完一个,又哀嚎着晃动手臂,拽住下一个能拽住的目标。

仍活着的食尸鬼群咆哮起来,毫不留情地用尖牙和利爪与昔日同类厮杀起来。

而这只是开始。

 

 

好冷啊!

周泽楷的情绪汹涌澎拜地震荡开去。

这里并不是真的空无一物的,无数亡者在地下沉眠。而此刻他们被那痛苦的情绪所感染,所唤醒,纷纷哀嚎起来,暴躁起来。

大地的嗡鸣越来越剧烈,干枯的手从地下猛地伸出。

生与死的世界被掉了个个。

场面一时变得一片混乱。狼原本陷入绝境,但死者们对食尸鬼的突然袭击让他脱开了身。狼硬撑着受伤的腿,在混战中穿梭。

“周泽楷!”他大喊,“周泽楷你在哪?”

狼在疾驰中停下。他看见了周泽楷,就在前方不远处,在亡者大军中,高高立于一头雄壮的骸骨鹿的头上。大概是听见声音,周泽楷朝他转过身来,那张脸一片灰白,两只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狼压低头,喉咙里滚出低吼。

 

 

周泽楷猛地回过神来时,只见周围一片哀嚎的死者,狼在他的对面,金色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宛如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般。

要杀我吗?

好冷!

刚恢复点意识,寒冷又立刻侵袭上来,那不仅仅是他自身所感觉的寒冷,是所有死者的声音一齐在他脑中炸响。他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也都找到了他,每一个死者的恐惧与痛苦都冲着他一股脑儿地涌过来,交织成一片绝望的海。他觉得自己要被吞没了。

“体温:15度,心跳0,自毁程序启动,10,9,8——”

狼猛地向周泽楷扑过来。周围的亡者想动,周泽楷立刻伸手阻止他们,就在那一瞬间他被狼扑倒重重摔在地上,余光看见狼一低头朝他咬下来。

他没有丝毫反抗。

这就是最后了。他残存的理智想,在坚持了那么久之后,也算是有价值地走到了这一步,姑且可以算个不错的结局。

“3,2——”

狼抬起脑袋,将从他胸口拔出来那个小装置一甩头用力扔出去。

“0。”

轰的一声,空中炸开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周泽楷愣愣地看向身上的狼——现在是个人形的模样,还光着膀子。在把那小型炸弹扔开后,他便恢复成这样,毫不停歇地用手在周泽楷胸口用力按压了好几下,又俯身下去听了听,确认他的心跳开始恢复。

做完这些他抬起头来,大概是见周泽楷居然在发愣,黄少天用手不客气地用力拍了拍周泽楷的脸:“喂喂你怎么啦?清醒点没?还活着呢呼气啊,我去你怎么这么冷啊?”他皱皱眉,也不等周泽楷回答,七手八脚扒开对方的上衣。

“我们狼人体温很高的。”

周泽楷听黄少天这么说着,就感觉到一个滚烫的身体覆下来,紧紧贴着自己。

真的很热。

周泽楷感觉到自己心跳又加快了点。

附近的亡者们刚才被周泽楷阻了下,没有对这生人攻击,但仍包围过来,低吼着一个个蠢蠢欲动。那头高大骸骨鹿也朝他们转过身来。黄少天警惕地偏头朝他们看过去。周泽楷感觉到情绪又有些失控,他紧盯着那些暴戾的亡灵,他的情绪和他们是互通的,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去,让他们平静下去。

“跟我说点话吧。”他对黄少天说。

“啊?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最高兴的是什么事?”

“哪有这样聊天的啊,这种私人的事怎么能随便说。”黄少天随口嘟囔着。也只是说说而已,他偏头看看周遭,又看看周泽楷,大概也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于是他张口便海阔天空地说起来。

他说他们族人管自己居住的林地叫蓝溪。到春天时雪慢慢化了,会看到鲜嫩的绿。有一种花开得特别早,是蓝色的,在春光明媚的日子里,清澈的溪水里落满了蓝色的花瓣潺潺流动,特别美。

当然夏天也很美。有种白色的鸟在夏天才会飞回来,会有很多幼鸟出生,林子里叽叽喳喳的会特别热闹。

啊对了,还有种鹰啊,个头很大很凶猛,但是很蠢,分不清狼人和其他动物。它们不袭击人类,但会袭击狼崽子,所以长辈都会教小孩不要狼形到处跑,林子里很多危险——你别笑啊我不是说我小时候被鹰抓过……

黄少天说着感觉到周泽楷手围过来揽着他的肩膀,用衣服盖着他。“哎呀都说了我不怕冷啦。”他这么说了句,见周泽楷也没放手的意思,也就没再提,又继续接着前面的话题说山崖上的美味。

周泽楷静静听他说着。黄少天的脸贴在自己下颌边,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落在自己颈肩处,暖乎乎的。他说话真是没什么重点,絮絮叨叨的,也没啥逻辑,完全想到什么说什么,才说着四季呢,说完春夏又跳过秋天说冬天的极光去了。可是就这么听他东拉西扯,竟然觉得十分舒服。他那么兴致勃勃神采飞扬的,说出来的东西都仿佛带着颜色气味。他说春天的阳光就仿佛真的能感受到阳光的温暖,说在河边抓鱼如何烤又如何抹调料,就仿佛真的能闻到烤鱼的香气似的。

周泽楷因为记忆缺失,对世界的认识仅剩下这极夜中的冰天雪地,对外面的世界虽然还残留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却毫无真实感。此刻听黄少天说着,那些记忆才一点点变得鲜活起来。他忆起了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细雨打在皮肤上的触感,花的气息,溪水的味道,白日里的鸟叫黑夜下的虫鸣,那些都是他真真切切感受过的。

世界是如此真实,而他在这里。

“哎呀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我村子里看看。”兴致上来,黄少天这么说。

“嗯。”周泽楷微笑着点点头。

那时四周已一片安静,只听见黄少天一个人叽叽喳喳,显得十分热闹。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醒来时,他发现已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躺在一堆衣服和被褥中。很暖和,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从窗口透进来照在他身上,他怀里还抱着一头毛乎乎的狼。

这真是十分新鲜的体验。在他仅有的记忆里,每天都是在寒冷中睁开眼。

周泽楷一动,狼也跟着醒了。

“早啊——啊,出太阳了!”狼欢快地跳下床,在窗边转来转去。

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果然和他昨晚描述的一般让人愉快。周泽楷坐起身来:“你扶我回来的?”

“才不是扶,你都睡死了那样了还怎么扶?你竟然听我说话听得睡着,我说话有那么无聊吗?我可是又驮又叼把你一路拖回来的。你怎么那么重,又长,累死我了。”

狼气鼓鼓地说。昨晚他发现周泽楷没动静时给吓了一大跳,接着发现周泽楷只是睡着了,心跳和呼吸都平稳才安下心来,接着又开始恼火——当然这些他可没打算说。

周泽楷听着就不自觉开始笑:“抱歉,谢谢。”

狼哼了声:“算啦,反正昨天你也救我一次,就当我们扯平了。”

他说着,脑袋靠过来在周泽楷身上嗅嗅:“你还好吗?”

“嗯,我——”这么说着,周泽楷才注意到此刻自己竟是许久未感受到的平静与清醒,“我感觉挺好的。”

狼歪头打量着他:“你是喝了女巫的药吧?”

周泽楷想这之间似乎存在一些文化差异,但实质也大同小异,便点了点头。

“那就是了,”狼说,“我小时候听村里的长老说,女巫有种药能制造僵尸领主,但是大部分人喝了只会变成僵尸而已。”

他说着耳朵凑过来靠在周泽楷胸口听了听,然后佯装严肃地宣布:“看来你是完成最终变异了,恭喜你,还活着。以后大家也算半个同类了。你放心,虽然我是天生种,不过不会歧视你这个半路变种的新人的。”

周泽楷被他的模样逗乐了,也故作认真地点了点头。

 

 

远处忽然传来狼啸,一声接着一声。狼立刻扭过头去,朝着窗外发出回应。

“我得回去了。”狼说。

他跃上窗户,又扭过头来:“你想跟我一起去看看吗?你这次救了我,我的族人会欢迎你的。”

周泽楷摇摇头:“我还有些事。”

“那你可要记得我们的约定啊。”狼最后说,“记得来找我!”

 

 

待狼的身影消失在边界线上,周泽楷走到桌边,在那台无线电台前坐了下来。

他现在情绪很平静,头脑很清醒,清醒地记起了那段过往的后续。

那一天,在他们走出那个城市之后,等待他们的却是所辖军队的装甲与枪口。他昔日的上级朝他的队友们喊话,说他已经异变了,让他们离他远点,交给其他专业部队来处理。

那时距离他注射针剂已有两个小时,他的意识已开始有些狂乱,而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变化。因此在将队友们带出城市又面对昔日的上级时,他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那时他队友的回答是,挥舞着武器迎了上去。

“你们疯了吗?就凭你们几个就想拦住我们,别忘了大家可是一个等级的编组,我们这边有……”

那军官话没说完,所乘的战车被战矛从上而下狠狠击穿。高个子年轻人一脚踏在战车上随手拔出战矛:“谁特么跟你一个等级的。”

周泽楷尚在犹疑时,他的队友见他不动,急忙朝他挥手。

“快走啊!”他们在前面从他叫,“快走啊!队长!”

周泽楷想那时他转身逃走的身影应该是狼狈的,他甚至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的。他已经成功带着队友们从那鬼城中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的状态还能坚持多久、是否不用多久也会变得和那城中的活尸们一样,也许留下来服从上级的安排才是正确的事。但他依然转身逃走了,因为有他们在前面替他拦着。

这电台便是那时候带出来的。

周泽楷熟练的把电台的外壳打开。这电台不会响,当然不会响。在他逃亡的那段日子里,他一个人,一边躲避昔日同僚的追捕,一边靠理智努力压制自己的异变,那时和队友们的通讯变成了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当他被异变侵蚀得越来越严重时,他对这电台的依赖也越来越强。

他忽然冷静地发觉,自己若是失去理智一定会给队友们带来灾祸。于是他趁着自己还算清醒时,把电台里面的部件拆开了。

当然那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个小装置有毁灭功能,那是那城里的医生在他注射前让他装上的,只告诉他是用来监测他的身体状况而已。

如果他早知道的话……

当然现在考虑这些都已没有意义。周泽楷看着电台里的小部件,把它们一样样小心翼翼地取出来,重新拼装在一起。

拧完最后一个螺丝,周泽楷戴上耳机,握着话筒,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

此刻的他比昨晚面对食尸鬼群的攻击还要紧张。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这台电台,还会有人接收吗?还会是熟悉的那些人吗?

他对着话筒轻声问:“在吗?”

他以为自己要等上很久,他甚至开始构思下一句该说些什么既能让自己的队友们认出自己又不至于被其他人捕捉到,但那机器几乎立刻便回响起来:“小周?”

周泽楷一时恍惚,那边声音又立刻响起来:“是你吗?队长?队长?!你还在吗快说话呀!”

回过神来他连忙回答:“我在。”他又补充:“江波涛,和杜明。”

耳机里发出一片嘈杂的欢呼声,震得他脑袋嗡嗡想,却是那么令人高兴。

他乐观地想过会收到队友们的回复,却没想过会这么快。在他害怕错过联系每天与这电台形影不离的时候,那边是不是也与他一样做着同样的傻事?

从来没有人被遗忘,也没有人被放弃。

 

 

一开始他们只是简单地互相叫名字,重复着“你好吗”、“你们好吗”这样简单的对话,吵闹了好一阵之后才终于平静了些,聊起互相的近况。那边主要是江波涛介绍,其他人围着插嘴补充。那一日之后他们自然也和军方断了关系,在和周泽楷的通讯突然中断后,他们始终没放弃寻找,但怎么都找不到他。于是他们在最后一次和周泽楷通讯的小镇子上落了脚。方明华隐姓埋名在那里开了家小诊所,江波涛则开了家小酒馆,同时守着那台电台,等着它再响起。孙翔、杜明和吕泊远则长期漂流在外,分别干着雇佣兵、情报贩子和邮递员的活。大家以各自的方式在不同领域活跃着,一边继续自己的生活,一边寻找周泽楷。

“今天真是好日子,小周你发信息过来,正好大家都在。”

“因为要过年了嘛当然都回来了。”

“对啊对啊!”

然后周泽楷听见耳机“新年快乐”,一共五个不同的声音。

“新年快乐。”他在最后说。

那边又传来一阵欢腾:“好好好,这样才算到齐了!”

“队长,之前两年你不在,吃饭时我都会给你摆个碗,但方老大不让……”

“当然不能摆!你在想什么?!”

耳机那边又闹腾了一阵,江波涛问:“小周你现在在哪?我们去找你。”

“我也不知道……”周泽楷看着窗外的冰天雪地说。他在一片混乱中走到这里来,连自己怎么过来的都不知道。

电台尚能保持通讯,说明他们相隔不会太远。而一直没有被找到大概是因为,这里并不是普通人类可以踏足的地方。

耳机那边传来小小的失望声,他又立刻补充:“我去找你们。”

欢呼声再次传来:“可别食言啊!我们等你吃年饭!”

“碗我先给你摆上了!喂别打我啊!”

 

 

周泽楷好好准备了一番,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走出了门。

他回头朝自己的住所看去,在他意识一片混乱的时候,他执着地相信自己是个边境哨兵,住地是一个孤零零的哨所——那根本不是什么哨所,只是一辆破旧的房车而已,歪歪斜斜地停在冰雪中。

他想当初已日渐僵硬的自己,一定是抱着远离人群的目标冲进了这里,那时的自己是否想过还能有离开的一天呢?

雪地上还残留着恶战的痕迹,但温暖的阳光已清除了食尸鬼们的尸骸。周泽楷朝前走去,看见那头骸骨鹿还在,呈现出一个跪坐在地上低头休憩的姿态,雪白的骨在阳光的抚慰下宁静而美丽。

周泽楷走到了边境线上。

那时他一路浑浑噩噩地逃亡,远离人类社会来到这世界的边缘,一直到他走到这里。那时那片土地的领主——白色的狼王远远地朝他望过来,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越界。他不敢回头去人类的地界,不敢踏足其他生灵的领地,就这么故步自封地把自己困死在这里。

而现在,对面林子里的雾已经消散。周泽楷尝试着朝那边土地迈出了一步。

那片土地接纳了他。

 

 

他踩着莹亮的细雪朝前走去,走进林间。一路上他看见树上长出嫩绿的新芽,花苞也钻出来,还小小的,顶端露出一点明媚的蓝。

往林子深处走,路越来越窄,接着又变得开阔。可以听见喧闹的人声,越来越近,终于那林中的小村子完全呈现在他眼前。

是个热闹的小村子,因为方才遭受了袭击,依然有些凌乱,人们正忙着收拾重建,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沮丧的情绪。

周泽楷抵达在路口时停了下,有些紧张。村人们也看到了他,纷纷朝他看过来。对这个非同族他们显得也有些拘谨,但仍友好地笑着朝他点头,远远地招呼他进去。在他往里走时,一路上人们都朝他看,目光里多的是好奇,并没有恶意。

最先靠过来的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孩,他跟了几步,开口喊:“大哥哥,我可以和你握一下手吗?”

周泽楷不明所以,伸手和他握了握。就见那孩子一脸兴奋,一松手就撒腿朝同伴们跑去:“我赢了!他的手是热的!”一边说还一边朝周泽楷挥手。

他终于在村子中央找到了黄少天。那时黄少天正坐在矮墙上和一群人说话,看见周泽楷立刻跳下来朝他迎过来。

周泽楷见他走路还有些跛,忍不住朝他腿看看:“伤还没好吗?”

“好得差不多啦。我们医生说你缝得还挺结实的,就是缝得实在太丑了,以后大概要落个很丑的疤。”他朝周泽楷扁扁嘴,“你可要负责啊。”

“嗯,”周泽楷说,“我负责。”

黄少天笑着拍周泽楷的肩,揽着他朝村里最大的那间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跟族长说啦,今年要出去,族长也同意了。”

他说着侧过头来把周泽楷打量一番,眼睛笑得弯弯地问:“你准备好了吗?”

“嗯,”周泽楷平静又果断地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fin---

 
   
评论(39)
热度(855)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混邪杂食,不嬷不公